黑暗的房间内寂静无声,一丝微光从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下迸出,照在那模糊的大床上,隐约显现出一个男人的轮廓。

  良久,那个轮廓坐起身,在黑暗中侧身摸索着什么。很快,一个长方形的矩阵在床头上亮起了幽蓝的光,像海浪的颜色。下一刻,生动的画面凭空浮现,黑暗的房间立时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蓝光,像丝线织成的网。清晰、柔和的女声在房间中响起:

  男人抬手平移,切换到下一条新闻。对于“赤源”与莫瑞恩财团,他比那些才拿到稿子没几分钟的播报员要熟悉得多。

  “据NEC报道,‘伊甸’组织宣称将阻止任何使用‘赤源’的行为,不排除使用武力威胁……”立体投影中的女播报员表情严肃地说着,一段“伊甸”的剪辑视频从屏幕里缓缓浮现,数不胜数的爆炸画面将房间映得一片橙红。

  男人瞬间攥紧了拳头,如同热油浇上了炭火,那短短的名词将男人惺忪的睡眼燃烧成了喷火的怒目。男人仰起头,关节咔咔作响,肌肉结实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仿佛被拉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尘封的欢笑、信赖、鲜血、死亡如同洪水一般将他淹没,他面前仿佛有无数的脸,微笑的、痛苦的、意气风发的、支离破碎的……都在向他逼近,嘴角张合,像是呼唤,像是埋怨,又像是……撕咬。

  男人哆嗦着掀翻网络视窗,从床头的皮包中摸出一支陶瓷烟嘴,颤抖着点燃香烟,深吸、放松、呼出。当身体里的怒意燃烧殆尽,他晃了晃脑袋,将还在燃烧的半根香烟在床头上摁灭,慢慢走向阳台,伸手拉开了窗帘。

  早晨的太阳高悬在天空中,但并不刺眼,微微的暖意透过窗扉送进男人裸露的胸膛,暂时驱散了记忆中刺骨的黑暗。男人俯下身,目光穿过地上鞋带般细长的街道与蝼蚁般的车辆,停留在地平线处方尖塔般的玻璃建筑上。在微暖的阳光下,男人愤怒而躁动的双目渐渐归于冰冷,充满了理性的冷酷与凌厉,像鹰隼。

  巨大的都市在晨曦中渐渐醒来,褪去昨夜纸醉金迷的彻夜疯狂,披上了精致繁华的外衣。层层高楼如同被海浪追逐的潮头,自内而外缓缓升起,连接成一片金属的密林。无数的汽车像出巢的蚂蚁,从四周的居住区密密麻麻地涌向CBD,在温暖的晨光下安谧地散发着朝气与活力。远方,硕大的浮空城沿着看不见的轨道缓缓划过天际,洒下大片的阴影,组成了巨大银镜上的墨迹。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安德森的远眺。他收回巡弋天边的目光,将之投注在薄薄的个人视窗上。

  安德森无奈地笑了笑,眉眼中的忧色却依然浓郁。抬头一看,那栋三棱柱状的摩天大楼插入了天际,像钢铁的君王突兀地降临在世间,马路上紧紧挨着的汽车,则是朝拜的臣民,将宽敞的大道挤得水泄不通。

  三棱柱状的莫瑞恩科技大厦在阳光下呈现一种生铁的青灰色,生物分子滤光膜挡住了紫外线而透过了红绿光,两层玻璃中的液态夹层所含的叶绿素源源不断地合成着新鲜的氧气,供给大厦中成百上千的工作人员。这是一栋充满的大厦,是所有的大学生都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的地方,但安德森这时并不想看见它。

  穿过罗马式的立柱门廊,安德森如刀般锋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旋即快步向会议室走去。安德森的步伐带起一阵风声,如同一柄无鞘的剑,凌厉地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来去如风。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随着大理石刻的大门无声地打开,一阵凄厉的哭嚎传进了安德森的耳膜。他抬眼望去,汤姆·佩西如一块巨石横在椭圆形桌旁,一个穿着褐色带帽长袍的光头男子像个破麻袋般堆在汤姆身边,抱住汤姆罗马柱般的大腿边哭边叫:“你们没有受到启示,你们没有神的准许!你们会招致灾祸!”

  汤姆那永远藏在肉里的小眼睛瞥了一下安德森,一丝结合了厌恶与无奈的目光一闪而过,飞快地隐藏在了那瞬间堆起的油乎乎的笑容里。“早上好,安德森。”汤姆尽量愉快地笑了笑,“尽管我很想和你握握手。”他耸了耸宽大的肩膀是,无奈地朝下努了努嘴,“话说你们能不能把这个……这位神父先生……请出去?”

  安德森看向会议桌的尽头,那里没有开窗,也没有灯光,大理石柱的阴影下,三个并不高大的身影静静地坐着。他们须发皆白,岁月在他们的脸上、身上都刻下了不可磨去的印记,但古朴西装下的脊梁依然笔挺,如同王座下的石刻雄狮,于寂静中给人俯视苍生的厚重感,不怒自威。只有那些能在觥筹交错、谈笑间决定生死兴衰的权力掌握者,才能有此气度。安德森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他将自己看作一柄剑,但在这三位古稀之年的老人面前,他从来都有种利刃面对城墙的无力感。

  坐在左边的老人点了点头。两名强壮的保安从大理石柱下闪出,架起仍在不停哀求着的神父,像拖麻袋一般把他一路拽出了大门。

  白色的古典石刻门无声地闭合,将神父的哭嚎斩断在外面。压抑的寂静笼罩了会议室,只有汤姆粗重的呼吸偶尔响起。

  “人都齐了,开始吧。”坐在中间的秃顶老人缓声说道。他双手交叠倚在椅背上,眼中毫无半点波动,仿佛这是一场古老电影的开映会,而不是财团为之奋斗了十余年的“赤源”利用工程的审定会。宠辱不惊、喜怒于心,这些老怪物总是以置身事外的姿态操纵着世界。

  汤姆站起身,两米多的身高横在安德森与会议桌之间,他居高临下看了安德森一眼,想从气势上压制对手。安德森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直直地从汤姆壮硕的身体边掠过,伸手摁开会议桌上的投影视窗,礼貌地伸出右手做出“请”的姿势。

  汤姆的威压如同打到棉花上的拳头一般消弥无形,他尴尬地扶了扶眼镜,顺手连接上个人网络节点。落地窗慢慢暗了下来,柔和的蓝光从隐蔽式投影仪中流泻而下,如同灵巧的手在编织着美丽的锦缎。地球的三维模型在会议桌的上空浮动着,犹如一颗晶莹的海蓝色水晶。

  汤姆右手平推,蓝色的光球瞬间放大数倍,占据了整张会议桌。赤红的光线缠满了幽蓝色球体的表膜,向下延伸直至内核,如同腐烂苹果中密密麻麻的蚁群,不断游走着、变化着。

  汤姆得意地望向会议桌尽头,挺直了脊背。“尊敬的董事们。”他语气里的骄傲溢于言表,像个期待表扬的小学生,“这是工作组历时四年,跑遍全球建立的‘赤源’信号集纳模型!”

  三位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缓缓转动的双色球体,中间的秃顶老人挺直了身体,双肘支在桌子上,身体前倾,仔细地观察着。安德森能看到一丝贪婪从他浑浊的眼珠里一闪而逝。

  “我的团队认为,‘赤源’是一种由未知核反应引起的,由混乱的微观粒子缠结而成的能量实态结晶体,是一种新型的可利用资源。”汤姆俯下身,支着桌面,盯着个人视窗讲解道,“当然,这个可以主宰世界能源领域的新发现,目前仍是一种不可理解的存在,对其进行开采利用也要冒巨大风险。可是——”汤姆抬起头,看着董事们凝重的脸,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它的潜力是无穷的!‘赤源’密度极大,温度很高,但并非不可承受,同等重量的‘赤源’可提供千百倍于石油的能量,只需拳头大小的‘赤源’立方,就能驱动‘卡鲁斯’步行战车绕地球跑上将近两圈!”他顿了顿,像是在欣赏董事们脸上的关注神色,“而且,‘赤源’的燃烧残余,只是十分微量的硅、镍混合物,没有需要处理的污染品,是完全清洁的!”

  三位董事交换着眼神,点着头小声交流了起来。汤姆站直了身子,等候董事们的提问。安德森依然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他知道重点还并未到来。

  微小的讨论声渐渐消失了,董事们收回目光,重新隐藏于镇定冷静的面具之下。左边的老人敲了敲桌子,眉目间挤上了一丝疑虑。汤姆恭敬地颔首,以示洗耳恭听。

  “汤姆·佩西博士,您的功绩财团不会忘记。”白发老人的声音坚毅如铁石,有种君主般的杀伐果决,“‘赤源’是全人类的财富,但也是全人类身下的火山。我们是商人,但我们也有责任保护世界的安稳。我们在寻求一个更好的世界,而并非一场灾难。”老人停下来,让汤姆有时间充分理解刚才那番话的意义,“如你所说,‘赤源’在目前的科技条件下是不可控的,那我们要怎样来引发一场舆论压力巨大,不被公众看好的能源革命?”老人身子前倾,眯起双眼,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我们没有失败的权利。”

  尽管老人的语气十分柔和轻缓,但安德森能看出其中暗藏的锐利的警告。汤姆的脸色早已由红转白,先前的傲气与自负无影无踪。这帮老怪物,他们总能将自己捧上神坛。

  “当然,当然……我们一直在以安全为先!”汤姆超过两米的身躯已经缩成了一团点头哈腰的虾球,他抹去额上细密的汗珠,飞快地切到下一页。会议桌上的双色光球再次变幻,六七个赤红色的光团在几处“赤源”密集的地点浮现,诱人而危险。

  “经过对‘尼维森亚晶体’物理特性的分析,我们发现了与赤源运动周期的联系。”汤姆左手虚抓,一个四维打印预览图在光球的一旁渐渐成型。不同于光路织型的立体投影,它与实物几乎一模一样,飘浮在环状的反重力涡流中,碧蓝的光泽在几何美感十足的凹痕中流淌,神秘而典雅。

  安德森的瞳孔骤然闪亮起来。他无法再保持冰冷的礼貌,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前倾,仿佛全身的喜悦与激动都脱缰奔腾起来。他屏住呼吸,眼神如水般在模型上轻柔地抚动,如同凝视着久别的恋人。

  尽管已经朝夕相处了五个年头,但每次见到“尼维森亚晶体”,安德森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初见时的惊艳与震撼。那个三棱柱状的未知合成物,在碧蓝的流光中浮动着,金属感十足的外表上布满了或粗或细的凹痕,是一条闭合的折线组成了那些不可理解的图案,那些毫无能量波动的幽蓝流光在凹痕间涌动,如同神祇的眼泪。它静静地飘浮着,像是神殿里静默圣洁的天使,无声召唤着凡人的信仰与供奉……但在安德森心中,那更像是……朋友的呼唤,一个知己,却明明素昧平生。

  “嗯哼!”老人的咳嗽声打断了安德森的胡思乱想。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走到了模型边,左手穿过模型投影的表层,没入一片绚烂的光影中。安德森迅速抽回手,向着面露不悦的汤姆尴尬地笑了笑,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汤姆两手一拉,光球迅速放大,其上的两个赤红光团开始闪烁。“我推测,‘尼维森亚晶体’是某种类似原子核的物质,而‘赤源’就是它的电子云。”汤姆指了指那两处赤红光团,“我们选定了几处‘赤源’信号强且稳定的节点,将‘尼维森亚晶体’固定在其中心点附近,能使地下的‘赤源’处于几乎静止的状态之下。然后,寻找四处几何锚定点,植入中等功率的裂变发电反应堆,将‘赤源’提取入地下实验站,转化为电能输送到全世界。”汤姆一挥手,一张数据图表浮现在光球一旁,“这样会大大降低安全风险,并且也可保证至少十七倍于核裂变的能量输出!”

  一直坐在右手边的沉默不言的黄皮肤老人戴上眼镜,仔细地浏览着令人头昏目眩的经济学表格。片刻后,老人摘下眼镜,对着汤姆和蔼地点了点头。汤姆恭顺地弯下腰道谢,不忘挑衅地看了安德森一眼。

  “汤姆·佩西博士,你做得很好。”中间的老人用愉快的音调评价道,眼睛却盯着安德森,目光里满含笑意。“那么现在,”老人挺直了身子,挥手关闭了汤姆的个人节点,“安德森·兰道尔博士,你的——”

  “叮!”清脆的提示音响起,一封红灰相间的信件浮现在会议桌上。老人皱起眉,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加急直传的信件,当着众人的面点开了。

  “红原试验场于五分钟前被内部爆炸摧毁!目前尚不明确是何人所为,财产、人员损失正在调查中……”

  安静的会议室瞬间如坠冰窖。“伊甸!”那两个字轻易地跳进了安德森竭力冷静的脑海,令他拼命封冻的碎裂记忆重新沸腾。阳光明媚的湖畔、意气风发的青年、梧桐树下的少女、突如其来的袭击、支离破碎的脸……

  安德森咬紧牙关,死死捏着拳头,将自己从记忆的沼泽中拨出来。他使劲晃动头颅,将那些惊恐的眼睛与染血的嘴唇赶出脑海。安德森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所有人都关切地盯着自己,连汤姆也是,尽管安德森知道此人只是在逢场作戏。这位大个子轻轻拍着安德森颤抖的后背,安德森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端起已经温凉的咖啡,小口啜饮着。

  “董事们,这是对真理与探索的威胁!”汤姆愤怒地挥动着拳头,坚决地说道,“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让这个世界知道‘赤源’的巨大价值!我们必须马上行动!”

  “不!”低沉但坚定的声音从最不可能的人嘴中流了出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安德森推开手中的咖啡杯,扶着会议桌站了起来。“我们不能如此意气用事地决定世界的未来。”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严肃而冷静,那双海蓝色的眸子里写满了虚弱、痛苦与挣扎,但也不乏坚定与锐利。

  “什么?!”汤姆转过身,震惊地看着这个意料之外的反对者,声音不禁提高了几度:“什么?!你说……‘不’?!”汤姆的眼中写满了怀疑,“安德森,难道我们就这样屈从于那些人渣?他们从你、从我们手中夺走的还不够多吗?”

  安德森无视了汤姆的责问,将自己的个人节点连接上公共视窗。随着四维打印设备的再度开启,那圣洁神秘的幽蓝三棱柱再次在会议桌上浮动,如同神话中的瑰宝。

  “‘尼维森亚晶体’是一件不可理解之物,即使汤姆博士已经将它的物理特性调查得较为明白,但它仍是一个谜团,正如那场带来它的风暴。”安德森的声音略显疲惫,但那专属于他的自信与果断仍然令人无法质疑,“我们已经发现,它是由硅与镍融合了几种未知粒子构成的。硅,是良好的半导体材料,是信息传递的必要元素;镍,磁体材料的一种,可以实现复杂的电磁反应。为什么是这两种元素?磁、电与导体的结合意味着什么?”

  安德森停下来,给四位听众思考的时间,同时双手抓握,将模型缩小,而将地球结构模型球放大,一处明黄色的光点在地层深处浮现,刺目而明显。“通过计算发现,还有一个地方也满足汤姆博士的质心理论,可能那样的联系并非出于‘晶体’之手。”安德森再次调整,将光球缩小而模型放大,右手一拉,出现了一排相似的模型,但那些艺术品般的凹面痕里,流光闪烁的速率规律也明显不同。“我偶然发现了‘尼维森亚晶体’的光纹变化。那些没有能量体征的光流质,其实可以看作是一种放电现象……”安德森右手上扬,调出一个视频文件,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而且,它有时还并不安静。”

  画面是核心实验舱里的监控画面。视频中的“尼维森亚晶体”不再像个娴静的天使,倒是如同一个……暴怒的雷神!往日安静而美丽的蓝色光纹在凹痕里疾速地转动,平日里的三棱柱拆裂成了四块楔形,在磁固圈中转动如同狂吼的马达,连填充的低温氦气层都闪烁着细小的白色电芒!这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着,如同灭世的风暴,如同奔涌的神罚!

  董事们的脸色终于变了。长久以来,“尼维森亚晶体”都是笼中的一件完美艺术品,供人观赏、揣摩。但是今天看见的这一切,就如同看见墙壁上的《赫拉克勒斯》中的狮头披风复活过来咬下你的头。

  安德森关掉视频,将董事们惊骇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硅、镍、信息、磁场、电流、反应……”左边的老人眉头紧锁,闭上眼轻轻念叨着这些名词,突然一个抽搐,他睁开那双饱含着震惊与不可置信的眼睛,声音陡然升高:“你是说——大脑?‘尼维森亚晶体’是有思维的?!”

  “不可能!”汤姆混合着紧张与疑惑的叫声止住了喧哗。他硕大的身子挤作一团,严肃而不善地盯着安德森的双眼,仿佛猎人堵住了狐狸的退路。

  “这是我们转移到北海道基地时,在马里亚纳海沟上方时发生的吧?”汤姆的询问里充满着火药味,眼睛虚闭成一条缝,想从安德森的目光中找出一丝惊慌或躲闪。

  安德森微微皱起了眉头,回答:“是的。当时我们遇到了风暴,差点儿栽进太平洋。”

  汤姆有点儿吃惊,他没想到安德森会交代得如此爽快。他面向长桌尽头的董事会,脸上露出猫抓住耗子一般的得意神情:“董事们,那一次我们遇上了突发的风暴,飞梭在积雨云中穿行了半个小时。‘尼维森晶体’的异常反应是未知物质与极强电流相作用造成的感电现象,是物理因素造成的,不是什么玄学问题。”汤姆转过头,看着一旁不为所动的安德森,语气中充满嘲讽,“安德森博士,不要再看什么科幻故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快把你的脑子搅乱了!”

  “喜怒于心……”安德森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去理会汤姆话中浓浓的讽刺。“汤姆博士,”他用尽可能镇静的语调说道,“我认为我不是在写小说,我的思维很严谨,我有脑神经科学的博士学位。”安德森顿了顿,剑芒一般的目光直刺着汤姆,“还有,不要对我的个人爱好肆意评论。”

  安德森将视线投向长桌尽头,不再理会脸色像吃了苍蝇一般的汤姆,朗声说道:“我们在异常现象发生后发现,整个观察舱内部的一层壁障变得凹凸不平,像是……被气化了。”他提出一张放大的结构图,眉目紧皱像是在思索,“那可是‘基洛’公司生产的‘乌拉诺斯’聚合物!这可是连核爆炸都无法改变的物质!”他顿了顿,享受了一下董事们的惊讶,“我们有理由相信,不是风暴引起了‘尼维森亚晶体’的异常,而是异常现象引起了风暴!它对电性物质有种从微观结构上的吸引力,甚至可以控制它们进行放电运动!”

  安德森挥手调出之前的“赤源”信号集纳模型,红蓝两色的光球再次于虚无中浮现出来。“汤姆博士的理论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安德森盯着仅存的一个红色光球下那些几乎凝固的橙红色光斑,声音中充满了疑惑,“我感觉它们不像是被核力束缚的电子,倒像是……拱卫王座的武士!”

  令人不安的低声讨论再次淹没了会议室,汤姆的冷笑更是毫无遮掩。安德森伸出手拉出虚拟键盘,埋着头敲击着代码,语速陡然加快:“如果汤姆博士口中的‘原子核’对‘赤源’造成的不是斥力而是引力的话,那么……‘赤源’就会像细管中的水一样从地底泵出,那样的话……”

  安德森敲下了回车键。双色光球消失了,又迅速重塑,但这次的光纹不再是纠结缠绕的。红、蓝两色的光点在光球的表面交错着,像一个支离破碎的皮球。“董事们,”安德森吞了吞口水,严肃地补充道,“全球性的火山爆发与地热失衡,已经是我能推演出的最好的结果了。”

  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了。董事们在空中碰撞的眼神不再不可捉摸,汤姆低头在个人视窗中飞快计算着什么。安德森感到有些胸闷,解开衬衣上面的两颗扣子,伸手抓过汤姆的那杯咖啡一饮而尽。

  “先生们,非常感谢你们为财团所付出的一切,我们将永记于心。”中间的老人打破了沉默,“安德森博士。”

  安德森抬起头,直视着老人苍老但却闪亮的眸子。他从中看到了欣赏、鼓励、友善、慈祥……然而没有答案。他们只会让你看到他们想展示给你的东西。安德森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慢慢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的命运已不属于他自己。

  老人轻轻摇了摇头,“财团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的,但不是现在。”老人颇为惋惜地看着安德森,语气却不容质疑,“刚才国际刑警组织发布了报告,红原试验场被炸毁事件,正是‘伊甸’所为。董事会已经决定,尽快进行‘赤源’利用工作,暂定于明晚十二点开始。”他看了看身边的两位董事,“毕竟我们不能再冒风险了。”

  安德森感到那只大手终于握紧了。他紧紧地闭上眼,努力控制好情绪,把那一股愤怒、失望、苦涩混合而成的烈焰憋回心底。他知道,董事们讨论后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落地生根的,是整个财团的圣旨,不可能因为他而改变。该死,他甚至不能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不行,这太武断了!一定要想办法——

  “汤姆·佩西博士,最后一处试验场在哪儿?”白发老人无比冷静的声音打断了安德森的思考。

  会议室外的接待大厅也是罗马式的。这里的窗户全部都敞亮着,正午的阳光通过巴洛克式的琉璃窗筛下细碎的光影,投在大理石的桌台上,美丽的亚裔女子坐在典雅的白沙发上,微卷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如同水墨画中飞流直下的瀑布。瓷娃娃般漂亮的小女孩坐在她的膝上,吹弹可破的粉嫩脸蛋上残留着几道泪痕,嘟着小嘴,无聊地戳着桌台上的阳光的碎片。一只气球在无风的大厅里静静浮动,这只憨态可掬的绵羊气球,正随着女孩的手腕上下抽动着。

  “妈妈,”小女孩扬起头,灰色大眼睛里的委屈如同水井里的弦月,令人爱怜不已,“爸爸怎么还不来?爸爸迟到了!爸爸迟到了……”小女孩脆脆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绵软,有了一些哭腔。女子伸出羊脂玉般的纤纤巧手,抚弄着小女孩软软的淡褐色长发,温柔地亲了亲那白嫩的脸蛋,轻声说:“艾丽莎,乖,爸爸在工作,一会儿就出来。”小女孩嘟着嘴不再说话,女子低头看了看表,浅黑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悦与无奈。

  白色的石刻大门无声地滑开,安德森激动愤怒的声音随着响亮的脚步声响彻整个大厅,“你不明白!地球与‘赤源’不是皮球与装在其中的水一样的关系,它是——”

  “爸爸!”小女孩黯淡的眼睛瞬间闪亮起来。她从妈妈的腿上一蹦而下,甜美的笑容绽放在她脸上,如同雨后的蔷薇花。艾丽莎像一匹撒欢的小马驹,提起公主裙的下摆冲向步履匆匆的安德森与白发老人,手臂上系着的绵羊气球像条上扬的小尾巴。

  安德森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忧虑焦急的眼睛从奔跑的艾丽莎身上掠过,停在那浮动的气球上,眼睛骤然一亮。艾丽莎扑进安德森的怀里,兴奋地跳动着,安德森温暖的大手垂下来,抚过她娇嫩的小手……然后一把抓住了那只气球。

  “它是气球与填充的氦气的关系!”安德林疯狂地挥动着手中那只可怜的气球,在老人皱起的眉头和艾丽莎惊讶的小脸面前,他从手腕上解下表带,用尖锐的扣针指着可爱绵羊的脸,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在地表上钻一个孔不会迎来清清的水流,这样只会是——”他将右手往后一抽,再用力扎下——

  “啪!”一声脆响,卡通气球瞬间消失了。几片丑陋的破橡胶皮散乱着,像灾难后的废墟。

  沉默。没有人说话。一片橙红色的橡胶皮从半空中翩飞而下,光影交织而过,亮、暗、亮、暗……

  小声的抽泣,渐渐急促,然后是号啕大哭。艾丽莎嘹亮的哭声将安德森从狂躁中惊醒,他看着那片橡胶皮缓缓落地不再起伏,才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安德森蹲下身,心都被女儿的哭声搅成了一团泥泞。他满含着歉意的笑,伸出手,想给艾丽一个拥抱。艾丽莎以往会欢笑着扑上来的,他会搂着她的小肩膀把她举得高高的,用细小的胡茬蹭她嫩嫩的脸蛋儿,听她咯咯的笑声,感受她欢快的挣扎……

  艾丽莎没有。她惊恐地后退,那眼神像是看一个怪兽。她的脸蛋儿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手腕上的细线垂落在地板上,安德森感到自己的心正拴在上面,拖拽,摩擦出血痕……

  女子从艾丽莎身后抱住她,将她苍白小脸埋进自己的怀中,美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失魂落魄的安德森,其中的责问、失望、埋怨与担忧,都深深钉入了安德森流血的心里。她张开粉红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低下头,拍着艾丽莎颤抖的后背,轻轻哼着歌。

  安德森好不容易才稳定下自己,不让悔恨与歉意掌控自己的心灵。无论如何,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白欣抬起了头,木然地看着那个从不低头的男人。安德森感到自己被剖空了,那双墨玉般的眸子能找出他心里的任何事情。他站起身,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低声说道:“你先带艾米回去吧。我……有些事情。”

  白欣盯着安德森的眼睛,从中找到了再明显不过的焦虑。安德森从来都是个很有控制力的人,能让他方寸大乱的事情,必定不可能是什么小事。白欣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抱起仍在抽泣的艾丽莎,再看了安德森一眼,转身离开了大厅。

  高跟鞋清脆的敲击声像战锤擂在安德森心上。等那声音消失在电梯门后,安德森,深吸一口气,将那个剑刃一般的事业精英再度唤醒。

  一只手搭在了安德森肩上。安德森转过头,白发老人的目光再次与他相交。这次,那历经沧桑的老人少了一份威严与霸气,多了一点慈祥与平和。安德森能够感觉出这并不是伪装。

  “关于刚才的事情,我只能说抱歉。两件都是。”老人语重心长地说道,即便是拒绝,也并不刺耳。“董事会已经下了决议,整个商业帝国已经发动了,不可能为任何人止步,你不行,我也不行。”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会加倍谨慎小心的,但也只能如此了。我们毕竟是商人,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第一次,安德森从那双永远也猜不透的眸子里看出了落寞。安迪·西瓦尔,四项诺贝尔奖的得主,第二位爱迪生,莫瑞安联合财团技术工程总监,竟然也对这个利益至上的社会莫可奈何?这个老人的权力,甚至超过了新欧联的副总统,他可是这个社会权力链顶端的人!

  “小伙子,看长远些吧,你的计划并未被否决,只是优先级不高罢了。”老人伸了个懒腰,用过来人的口气教训道,“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你的妻子晚上不把你踹到沙发上……”他凑到安德森面前,调皮地挤了个鬼脸。

  合成材料密封门像中世纪的古老闸门一样向上整块提起,只是少了“吱咯吱咯”的那种木材所发出的呻吟声。安德森大步走进这并不宽敞的环状的白色舱室,冷厉得如同长剑劈开空气。他没有换上浅蓝色的实验长袍,但这并不影响他从所有人的眼中收获尊敬与服从。他是一柄利剑,虽然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壁垒令他无可奈何,但莫瑞恩财团的地下部分不在此列。在这里,他就是权威。

  安德森静静地站在环形的透明合成壁旁,凝视着这个实验舱的圆心位置。壁垒外是一片死寂的真空,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碧蓝三棱柱,正静静地浮在圆心,如同水晶棺中的沉睡公主,那平稳流光闪烁即是她的呼吸。

  这个环形实验舱被厚重的无机材料墙壁分成两半,高度的自动化和现代感与优雅古朴的会议室形成鲜明对比。对面的那块合成壁后面,是汤姆·佩西的地盘,他曾在那里的椅子上让那件完美的艺术品经历了无数的极端物理环境。安德森对他这种扫荡似的研究方式无能为力,每次看着“尼维森亚晶体”在高温中闪烁,在极寒中闪烁,在高压中闪烁,在电弧中闪烁……安德森会有种背负着山峦的负罪感,像是有什么人在你眼前被肆意欺凌。他忠实地记录下了“尼维森亚晶体”所有细微的数据,虽然实验的记录本上总是写着“毫无变化”。他们这些人绞尽脑汁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渺小的人类在对神的国度妄自揣摩。

  安德森转过头,正好看见了他的助手。特莉丝站在操作台前,双手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着。半卷的淡金色长发随意地扎成马尾,碧绿的眼睛微微眯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像是跟键盘在较劲儿一般。她专心地工作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安德森的到来。

  安德森的动作凝固了。他呆呆地盯着自顾自忙碌着的特莉丝,似乎看到那头金发逐渐变深,变深,成了一片火红的原野。他眼里的世界又开始摇晃,阳光明媚的湖畔,意气风发的青年、梧桐树下的少女……

  真像啊,那个女孩……安德森喃喃。她也是那么专注、那么倔强,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从不服输。火红的卷发随意扎成马尾,工作时咬牙切齿得像是在和个人视窗打架,还有那黑框细眼镜,以及鼻子上的几点雀斑……

  “嗯?”安德森从回忆中猛然惊醒,尴尬地冲着站在面前的特莉丝笑了笑。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那台视窗。啊,布兰妮不在这儿了,永远不会在了……

  “这儿是昨天进行的‘赤源’接触实验的数据记录,我整理了一下。”特莉尔不在意地笑了笑,拂了下耳边一缕调皮的发丝。

  “我……下午可不可以请个假?”特莉丝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一副试探的样子,“一……两小时就行!”特莉丝小猫一般的眼神直直地黏在安德森脸上,像盯着一条香喷喷的鱼。

  “嗯!”安德森皱起了眉头,装出一副不悦的样子。特莉丝的天真可爱总能让安德森钢丝般的神经柔和下来,忘掉所有的烦恼与急迫。若没有什么急事,安德森很乐意与这个活泼的女孩开开玩笑。

  “哎呀,导师大人,行行好啦,我都忙了一周了,就一个小时啦……”特莉丝嘟起了嘴,瓜子脸鼓得像个向日葵盘,委屈地戳着手指,眸子里水灵灵的,让安德森无端地生出一种负罪感。

  “好啦,我什么时候说得过你啊?”安德森在这无解的攻势下很快举手投降,“今天你就不用上班了,明天要去雷克雅未克基地,晚上玩够了就收拾收拾吧。”安德森压低了声音,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笑着,“去见楼上市场部的那个小伙子,是吧?”

  说罢,安德森满意地看着特莉丝小脸涨成了红苹果,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特莉丝气冲冲地瞪了安德森一眼,生气似的哼了一声,脱下浅蓝色外套,赌气似的快步走出了实验舱。密封门还没落下,特莉丝兴奋的“Yes!”就从地板缝里飘了进来。

  安德森笑着看着特莉丝故作气愤的身影消失在密封门外,转身一拳砸在合成壁上。美好的青春,美好的爱情……他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明天,这一切可能就会在赤色的汪洋中,汽化成一段虚无缥缈的幻梦……

  安德森抬起头,“尼维森亚晶体”仍在幽蓝的光芒中缓缓浮动,如同遗世的仙岛,圣洁而优雅。它将人们的目光抓捕、锁定,激起他们内心的欲望与激情,却又冰冷地拒之千里。

  毫无反应,毫无反应,毫无反应……这是五年来所有研究报告的唯一结果。安德森自以为了解了它,但当他准备真正陈述他的非凡成果时,却发现自己一无所知。它应该有能力去为这个世界延续生命,避免那因人类的盲目而引发的灾难,但它却紧紧地闭合着自己,冷眼看着这个脆弱而好奇的文明坠入深渊。安德森很失落,但他又无法指责它,因为它没有义务那么做,它不属于人类,甚至不属于地球。宇宙就是这么残酷。物竞天择,这一法则或许是人类唯一得以窥见的宇宙本真。

  安德森端详着那个无情的三棱柱,想象它开始旋转,流光渐渐加速形成光路,逐渐分离,形成四个不规则的模型,灵动地舞动着,像居于囚笼的天使,美丽而忧伤……

  安德森张大了嘴。他忘记了记录,忘记了摄影,甚至忘记了呼吸,像个呆滞的木偶。他呆呆地看着那坚不可摧的三棱柱旋转、分裂、绽放。

  毫无征兆,一束炫目的光芒从那锥形的尖端激射而出,刹那间溢满了整个房间,形成一片莹白的光幕!那光芒如同流质,环绕着安德森安静地浮动着,诡异却并没有危机感。安德森什么也做不了,连惊叹也未能发出,只是呆呆地僵立当地。

  蓦地,一束幽蓝的光自那隐约的白幕深处钻进了安德森的额头,如同上古神灵的意志,威严而神圣,不可阻挡。

  安德森的世界陷入了黑暗,但下一瞬间又突兀地亮起。星光织成的锦缎自头顶无垠的星空缓缓垂下,一片浩瀚的星海在安德森的面前庄严地铺展开来……

  静止的图画在安德森的脑海中飞速掠过,如蜻蜓点水,却又如此不可磨灭。像一段往事,铭记进了记忆的深处,不可改变。

  只一束光闪过的时间,安德森跌坐在地上,后背已满是冷汗。眼前仍是素白的实验舱,透明的合成壁,“尼维森亚晶体”在反重力舱中平稳地浮动着,幽蓝的流光在三棱柱形的表面静静地游走。

  安德森没有起身,他仍然呆滞地盯着那丝丝幽蓝,眼中满是失落与恐惧。今天,无往不利的剑刃在他的王国里折戟销锋,他心中的热情与希望正在被什么东西慢慢熄灭。这是一种绝望的无力感,正如他明白利剑劈不开坚固的城墙。

  他明白了自己的渺小、自己的脆弱,他甚至预感自己死亡将至,但他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