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桌子上一排手机,陈肖原眉头蹙成川字。他已经跟刘波说过,不刷机,不解锁,刘波依旧砸他门。老式绿色铁皮门,在刘波抡起又落下的手里哐哐哐,像有杀父般的深仇大恨。陈肖原开门,刘波把新搞来的手机放在他桌上。

  几声轻响,手机一字排开,苹果新款5S,两个银色,两个金色。听说刚发售的时候,大城市的店门口排队买,黄牛抢货,加价卖,是稀有品。

  刘波一屁股坐在床边,翘起二郎腿,抖着肩膀,从兜里摸出烟,塑料火机咔哒一声,烟头冒起火星。他狠狠地吸一口,吐出一个圆圈,凑到陈肖原耳边,说,帮个忙。凑过来时,先到的是刘波嘴里浓厚的烟味,再是牛仔外套上挂的钢链子响了一声,哗啦啦。

  刘波笑,又轻推一把椅背,调戏似的。椅子擦在地上动了一下,嚓拉一声,刺耳。

  “给脸不要脸,”刘波重新坐在床边,伸出脚,勾椅子,勾得陈肖原身体来回摇晃,“是不是给你脸了?”

  刘波伸手,一巴掌呼在陈肖原后脑勺,说,刷,不刷我揍死你。陈肖原直起脑袋,不说话。刘波起身,一把按着陈肖原后脑勺,将他的脸按在眼前的电脑键盘上,一手拍他的脸,问,刷不刷。

  脸压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电脑发出连续不断的邦邦声,规律而急促,像在进行垂死前的呼救。陈肖原努力挑起眼皮,看着光标在黑色界面上迅速移动换行,脸在瓦数不大的老式钨丝灯炮下,颜色难辨。突然,他伸出手,撑着桌子,直起背,也撑起刘波按他脑袋的那只手,说,不刷。刘波怒目,要抡膀子。膀子还未抡下来,陈肖原已经从椅子上逃到刘波背后,蛮力把人往门外推。刘波利索地后退,躲过陈肖原,身体划一个半弧形,像一道影子仰面躺在床上。床被压出嘎吱声,刘波流里流气地说,不刷,今晚我睡你床。

  房间里家具不多。一张老旧的褐色红木书桌,书桌上放着电脑,是早已被淘汰的老款笔记本电脑,很笨重。电脑是他从网上买来的二手货,有些卡顿,反应慢几个拍;书桌旁有一张木板床,床上的被褥折成长条状,床单皱了一块儿,枕头静静地摆在床头,靠枕头里边放着一本局外人;床尾不远处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书,旁边的方便面桶下垫着一本,桶上压着一本。

  刘波瘦高,占体型优势,他一把推到陈肖原肚子上。肚子吃痛,陈肖原后腿几步,撞在小桌子上,桌子上的书掉一地,已经闷得白胖的泡面倒在书上,一节一节,盖上红绿的调料,像丑陋的毛毛虫驮着不堪重负的败叶。刘波说,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给你做是看的起你。陈肖原不说话,眼里透着一股狠,像荒原里遇到强敌的半大野狼,带着尖利的刺头,能把空气剌开。他闷着头,抓起桌子上的手机,塞进刘波口袋,使劲把人往外推。刘波被推到门外,转了个身,反手拧着陈肖原的胳膊,骂道,“想干仗,我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打转。”

  手臂被反剪在身后,拧着,别着筋,疼,使不上劲儿。陈肖原看见试图拑上他脖子的手臂,龇牙,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积满灰尘的栏杆,疾退,整个身体像颗弹丸,撞在刘波身前。

  陈肖原垂着痛得不能动弹的右手,一动不动,看着刘波往下滚。快要到底时,刘波的后脑在水泥石阶上猛磕了一下,伴随着响声,那颗枯萎的黄色脑袋弹起来,又落下去。

  这里是市果汁厂建的楼,八九十年代,厂子很红火,生产果醋、果汁,远销海外。陈肖原没赶上那个时候,他出生时,厂子面积缩水,生产效益缩水,大面积裁员,下岗。如今,老房子暖气不够,管道老化,没人管。冬天,冷得人打颤。能搬走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剩下老弱病残、搬不走的,守着一亩三分地的老房子,等岁月漫从角落过去。

  四层楼,他住二楼。一楼住着一位老太太,九十高龄,耳背,嘴碎。刚进腊月,老太太的泰迪犬死了,她站在楼下佝偻着腰,抱着狗的尸体,瞅着三楼骂,憋孙子,要遭报应,杀生,不得好死。三楼是租户,住着一个男人,陈肖原在半夜三更见过一次背影,很宽,像熊。四楼空着。

  他站在门口,刘波躺在地上,后脑渗出一摊血迹,像漫开的花瓣,托着那颗坏蘑菇一样耷拉下去的脑袋。

  片刻后,远处一缕汽车灯光透过楼梯气窗,映在陈肖原脸上,像一条裂开的疤痕,将他的脸从左额角斜切至右下颌。

  天还未大亮,乜迟就被冻醒了。一年回来不了两次,要收拾的太多,昨晚,擦干净老照片,收拾完两间屋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就睡过去了。

  外头灰蒙蒙的,很静,雪无声落。他从沙发上坐起来,身上盖的毛毯掉到地上。捡起毛毯,丢在老式的弹簧沙发上,走到窗前,在玻璃上抹出一片微微的亮色。从亮色里,他看见路队提着黑色的皮包,迈着大步子,嘴里冒着白气,往他所在的地方走来。

  西河市作为栗安下辖市,不大不小,一直算太平,很少发生烈性命案,办案人员大多时候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纠纷,上升不到刑事案件,能不插手,就不插手。有些事一旦插手,反而不好处理,两方脸红起来,什么理都不认。

  但前几天郊县苹果园外发现的无头男尸,已经传开,又临近年关,想要在年前破案,路队压力不小。

  开门,路队将年头不短的旧皮包夹在腋下,搓着手,问,咋没开暖气,干冻着。说着,走到一张黑白照片前鞠了个躬,又对着照片说,老太太,给你问好了,找你孙子帮个忙。

  二十多年前,因为乜迟他爸杀人的案子,路队认识了去世的老太太。近几年,路队和乜迟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

  乜迟不读警校,他读大学时选修了一门与犯罪学相关的课业。还未毕业时,带他的老教授把他推荐给栗安市刑侦支队的支队长,提供参考意见。年初,他协助市刑侦支队破了一起大案,年中又是一起。作为一个系统的,路队去开会时听同事提过,说,他有感知犯罪的天赋。

  路队没想到,会在同事口中听到这样的评论。他未亲眼看着乜迟长大,回想起来,偶尔来看望老太太时,他从未在这个孩子眼中看到悲伤。他的眼睛纯粹得过分,却又带着天然的疏离。

  请路队坐下,乜迟走到窗边,开暖气,又找电热水壶烧水。他问,路队,什么事儿。路队说,死人了,你知道了吧。

  “案子有点棘手,尸体发现时冻得硬邦邦,法医说死亡时间5天左右,也就是3号晚上。2号就开始下雪,温度低,冻住了。”水壶呼噜噜响起来,路队走到暖气片旁,靠上去,又说,“排除抢劫杀人可能性……附近没找到头……身体上也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下了一星期雪,什么痕迹都没了,到现在没人报失踪,指纹啥的也比对不上。

  “我知道透露案情不合规矩,但这案子目前也没内情,尸体的大致状况网络上说什么的都有,你也不是外人,你协助那个市局破的两起大案,系统里的人都知道,过来找你聊聊,看看有什么新思路。”

  一张侧卧的无头男尸,双手反剪绑在身后,背弓的像煮熟的虾,上身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衣,很薄,很硬,像一片钢片,贴着皮肤,冻在肉上。剩余几张特写,窄身破洞牛仔裤,露出膝盖,脚上穿了一只鞋,耐克流行款。鞋底花纹也拍了照,没什么价值,这种鞋年轻人穿的太多。

  路队说,死者生前颈部可能受到过大力撞击,颈坠骨断裂,死于窒息性休克。不是因为断头造成的撞击,断头是死后发生的。凶手抛尸时应该是想凿开冰面抛尸,但没想到冰面凿小了一点,尸体只沉了一半,剩一半卡在冰窟窿外,这才被发现。

  乜迟在刑侦队呆过,命案现场去过不少次,细看尸体肩上残留的一小截脖子的断口,依然让他有干呕的冲动。脖颈上的伤口已经冻住,但是还是能从杂乱的、冻成冰溜子似的断口判断行凶者的凶残手法。乜迟想,凶手杀害死者后,为了不让死者身份暴露,想出了砍头这招。身边也许没有趁手的工具,就用钝器生生砸断了死者的头颅。也许是石头,也许是锤子。凶器用的很随意,不像是虐杀,抛尸现场也很随意,抛尸时同样也草草了事,以至于死者卡在了凿得不够宽的冰面上。说明凶手对死者并无多大的仇恨,作案时也许在野外,也许是工地,总之,要足够偏僻,足够安静,发出巨大声音,也不会被发现,根据凶手敷衍的态度,乜迟推测案发现场离抛尸地应该不会太远。

  双肩下方一条贯穿左右的压痕,脖颈处的断口形似高低不一的锯齿,被暴力弄断的筋、皮耷拉着,像屠宰场被暴力强行扯断脖子的鸡,挂在架子上,等着被挑选回家,炖成汤。还有指甲,很短,甲缝里却填满污垢,太脏了。

  乜迟觉得说不出的变扭,衣服变扭,脖子别扭,像是全对,又全不对。衣服太新潮,指甲过短,参差不齐,有的已经修得贴肉,又填满污垢……凶手有足够时间行凶,他却不耐心给死者修指甲,他用凶器一次次砸下去,快速地,激烈地,期望脑袋快点从死者脖颈上滚落……

  乜迟按了一把空荡荡的胃,强压下要冒出来的酸水,说,路队,出去吃个早饭吧。

  路队以为乜迟冷,看了眼他身上不厚的衣服说,“行,这里供暖不足吧,我去给反应反应,这冷的,咋过年。”路队望着窗外茫茫大雪,又说,这房子有些年头了,果汁厂的老房子,现在没人管。

  乜迟没回话,出门前,视线落在路队手里尸体正面那张照片。他指着右边胸口的位置,问,这里是不是少了什么。

  照片上右边胸口位置,牛仔衣的口袋上挂着个银色铁环,口袋下边另一角,有布环。

  “队里讨论过,可能是装饰品,衣服上自带的。”路队拿出烟,在手背上敲了两下,扎到嘴里,没点,“现在小孩儿的衣服上花里胡哨,啥都挂,我那妮儿,天天在校服上粘个布做的娃娃。”

  从楼梯口出来,乜迟看见小区围墙旁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老人步伐迟缓,边走边念叨着什么。走近了,才听见她在叫小花,说小花被坏人拐跑了。说线号单元三楼的方向,狠狠地瞪眼。

  乜迟不认得老人。小时候,家属楼里住的人尚多。一到年底,整个院子里都很热闹,有小孩刚进入腊月就开始买鞭炮,甩得满院响。他很少参与,连带对邻居们也很陌生。奶奶去世以后,他远走外地,鲜少回来。

  路队说,他听辖区派出所的提过,前一段,老太太狗死了,她怀疑是三楼的租户杀的,还报过警。辖区派人来看,才发现那只狗是只老狗,按人的岁数算一百岁了,老死的。

  腊八节,学校不上晚自习。放学后,陈肖原打扫完卫生,收拾好书包,走出学校大门。

  本来可以早一点打扫完卫生的,四个人一组。但每次轮到陈肖原这一组,总是他一个人。同桌的女生会把椅子搬起来之后走掉,其他两个男生则在放学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凛冽北风里,陈肖原觉得手冷,抬起手端详手上的手套,才发现左手小指头位置破了个洞。这是双不分指的厚毛线手套,老陈好几年前买的,里边加了一层绒,很厚。老陈拿回家给陈肖原带上后才发现应该买那种带指头的,这样不分指的,做起事情来不方便。他说第二天重新买双新的,陈肖原一直没等到。

  陈肖原将手连带手套踹进羽绒服兜里,背着书包,低头在风雪里向前走。从背后瞧着,整个人鼓鼓囊囊,跟身体里灌满了风霜似的,拽得他走不动路。

  果乐街是条上了年头的老街。这条街从头到尾也就500米长短,却因为毗邻网吧一条,又离体育馆不算远的缘故,街上常年异常热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店。陈肖原低头,走到街尽头,掀开一条厚重的藏青色防风帘,走了进去。

  大众砂锅店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老板娘后脑勺扎了一把不多的头发,夹杂着不少花白的硬发,身材有些臃肿,齐腰围着一条深褐色的围裙,看到陈肖原进来,回过头问,“今天还是要砂锅烩面?”陈肖原找到靠里的角落坐下,脸朝门,嗯了一声,说多要点辣。说完,取下手套,开始端详那个破了的小洞。小洞像是磨破的,又像被什么勾破的。最后,他得出结论,是在课桌兜下那个反向钉出来的短钉上勾破的。

  钉子是一周前出现的,从桌兜里反向钉出来,如果他坐下去,跷二郎腿、起来,恰好会扎进膝盖的位置。上课后,他低伏在桌子上的书后头,手里捏着从桌兜里拿出的手套,百无聊赖地到处乱摸。隔着手套,感受到了尖锐的东西,就是那时发现的。拿开手套,他用手细细感受过,还拿作业本试了一下。钉子在作业本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坑。不能低头去查看,如果被知道他发现了钉子,或许又会换成别的东西。陈肖原拿出红色中性笔在指肚上涂满一片血红,再小心地沾到钉子上。下课后,他站在走廊外观察过谁会去他的课桌旁,同学来来往往,两天过去,没有发现。

  老板放下砂锅,转身离开桌前。陈肖原回头,视线跟着老板到后头煮砂锅的隔间。隔间很小,下半截装着隔板,上半截是玻璃,里头烟雾缭绕,光头老板在里边忙活。夏天,煮砂锅的地方在门口,三排砂锅整整齐齐地放在火上咕嘟着,砂锅底下冒着蓝色的火焰。他常来这里吃饭,家里没网,他是网吧街常客,包大夜是常有的事情。而这间砂锅店是这条街上最干净的。不仅干净,老板的手艺也很好,料给的很足,海带、豆皮、豆芽、肉丝,足足占了一半。时间一久,夫妻俩记住了他,经常会送他一碟酥肉,说,最后一点了,也不好卖,不收钱。刚开始,他给钱,老板娘说,这咋收呢,不够一份,没几个钱的。几次后,不想再进行无谓的对话,干脆不给了,默默地吃了,说句谢谢。

  过了饭点,店里人不多。陈肖原吃得很慢,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砂锅店,连续吃了两年多。吃完最后几根面条,擦干净嘴巴,他又出神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给钱,说了句谢谢,漫不经心地掀开帘准备出门,掀帘的动作太慢,迎头撞上了外面进来的人。撞上的人全身黑衣黑裤,腿极长,个子极高,陈肖原没抬头,连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侧着身,从一旁挤了出去。

  网吧里键盘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陈肖原站在网吧门口,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晚上8点,离包夜开始还有两小时。普通机子计时两块钱一小时,两小时四块,包夜从十点开始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八块。他不想多浪费四块钱,便开始思考如何度过这两个小时。陈肖原背着书包,在刀子似的风雪里,朝着体育馆的方向走了一段儿。网吧背面的街上,二楼有一家台球厅,灯箱上写着台球、上网,下头还有几个小字,写着八球、斯诺克,听说里头可以赌球,赢钱。钱驱使陈肖原跃跃欲试过几次,但每次走到门口就开始打退堂鼓。他怕在里边碰见同学,也怕在里边碰见老陈的债主。他觉得满世界都是老陈的债主。

  抬脚,从窄窄的楼梯口往上走。楼梯打扫得很干净,在楼梯转角往上,两扇玻璃门出现在陈肖原眼前。眼前是从未涉足过的地方,是未知的黑洞,他怕黑洞吞噬他,如吞噬掉老陈一样。他猛然转身,冲下楼梯,重新走进风雪中。那是属于他的安全地带,四周皆是风雪,唯有他在其中独行。

  快十点时,陈肖原从空无一人的街心小公园走出来,留下身后连成串、杂乱的脚印,走进网吧,开卡,上机。坐在电脑前的椅子里,盯着眼前电脑桌面,手、脸同时开始发热,脚趾头开始痒。他在桌子底下脱掉鞋,两只脚在一起蹭。脚上的冻疮发痒,这是无法解决的难题,只能硬挨。稍微缓和后,他打开聊天软件通过几个新的好友请求。

  陈肖原有很多业务,作业代写、游戏代练、刷机。他在论坛、贴吧里留下信息、价格,及自己的聊天软件号,晚上统一回复。那两年,流行买水货手机,尤其是HT/C,他自己在网上找到教程研究过后,又学了苹果刷机解锁,比作业代写挣的多。刘波通过贴吧找到他,给钱很大方,陈肖原活儿也做得很好。刘波说,还真没刷成砖块儿。

  陈肖原很后悔接下刘波的活儿。约在网吧第一次见面,他就不喜欢刘波。刘波留着一头枯黄的头发,额头前的头发很长,盖住了那一双小小的、漆黑的瞳孔。小眼里透着狡黠,凶狠;高瘦的身体像一捆捆得不均匀、四楞八叉的柴火,这捆柴不协调的柴随时都能烧起来,燃起滚烫的大火,烧坏周遭的一切。

  第三次,刘波不请自来,在网咖找到陈肖原,丢下一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扑通一声坐在一旁的空位上,翘起二郎腿。破洞牛仔裤里露膝盖,膝盖黝黑,纹路像树皮的皴纹,晃动时,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波纹一样幽幽的光。他说,解锁,两百。陈肖原正在代练,紧要关头,不能分神。他戴着夹耳朵的耳机,蹙眉,盯着巨大的电脑屏幕,键盘敲得啪啪响。

  刘波不耐烦,一把拍到键盘上,游戏画面关闭。钱没法到手了。逃课,浪费一下午时间。陈肖原眼睛瞪着,眼里有一把刃。稚气未脱的眼里,露着决绝。他起身,拍一把桌子,说不刷机了,刷不了。

  刷机是一次性买卖,没人隔几天又刷不同的机子。机子哪儿来的,怎么来,陈肖原知道,他不想和刘波这种人扯上关系。

  临近期末考试,聊天软件上没有新消息,新的好友申请也没人说具体做什么。他想,大家都开始临时抱佛脚了,以求过个好假期,拿更多压岁钱,或者出去玩一趟。他无所谓,伸手把键盘往里推了一把,一头扑在桌面上,双手垂在肩侧。

  果乐街尽头,大众砂锅店的门头没有灯箱,老式店招,红色的字,在亮着霓虹的晚上,像悬在暗处的孤岛。

  乜迟一把掀开砂锅店的藏青门帘,里头出来的人迎面撞上他胸口。低头,只看见那小孩儿黑色羽绒服里露出的校服领子,小孩儿已经连声说着不好意思,从他身旁挤了出去。走进店里,拿掉头上的毛线帽,搓着手,喊了声赵姨。老板娘闻声,从放着菜、面的桌子后回头,哎哟了一声,拍着围裙站起来。“回来了啊。”老板娘眼里闪着光,走到乜迟身边,想伸手,又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旁边的桌子,收了餐具,“坐这里,我让你叔给你做。”老板没应老板娘的话,在隔间里头也不抬地问,“还是老样子?”

  乜迟读书时,在网吧街背后的台球室兼职收银、打扫卫生等一些杂活,这家砂锅店几乎成了他固定的食堂。吃了几次后,他在台球厅餐牌上加了大众砂锅店的电话,给砂锅店夜间带来了不少顾客。光头老板送餐时看到过他几次,他再到店里,老板问,是不是他帮人点的,他说随手在台球厅做了个点餐的单子,上面写了几家店的号码。

  乜迟在台球厅一待两年多。大众砂锅店老板经常来送餐,台球厅老板和他聊起砂锅店的光头老板。

  夫妻俩在果乐街开店是04年左右,那时网吧街还是大块头电脑,网吧两块钱一个小时的费用对一个月两三百生活费的学生来说很高,但是很多学生依然省吃俭用,从学校偷跑出来上网,打,聊天。夫妻俩的儿子那时刚上初三,也是网吧街常客。因为跑出去上网,光头老板打过儿子一次,但是管不住。初三,面临升学,夫妻俩怕耽误下去考不上一高,俩人一商量,干脆就把儿子送到学校寄宿。谁知,儿子和几个同学半夜跑到网吧上网,死在了网吧外面。

  警方调查过,说是意外死亡。据说那晚,几个同学翻出来后,在小商店里买了啤酒,还是光头老板儿子给的钱,拿的酒。其他几个同学说他们都喝多了,上网出来头晕,走路东倒西歪,光头老板他儿子喝的最多,走路踩空了,从二楼楼梯上掉下去,头着地,摔死了。因为半夜私自跑出学校,又偷喝酒,学校也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给了一些赔偿。光头老板到学校闹过几次,说是同行的同学里有人撒谎,他儿子是被人害死的。光头老板坚称他儿子讨厌他喝酒,怎么可能要去买酒,还自己喝。

  儿子死后,夫妻俩找学校断断续续闹过无果,不久,便盘下果乐街头的门面,一开店就开到现在。乜迟记得台球厅老板说过,砂锅店侧面正对着夫妻俩儿子死去的楼梯口。

  店里最后一个客人放下筷子,结账走出去,老板娘起身收拾碗筷,笑着说,“都多久没来了,大学也要毕业了吧?”

  乜迟说完,老板娘快速拿着桌上的碗筷转过身,走进隔间。乜迟看到她转身时,手在轻微地抖,转进隔间,筷子从手中掉到地上。乜迟知道,毕业两个字让她想起儿子。如果他们的孩子活着,如今应该也早已经大学毕业。

  或许,他每次进来,夫妻俩都会想起那个死去的儿子。夫妻俩守着这个地方近十年,他们在等什么,守什么?

  是想有一天能从那个楼梯口看见一个鲜活的生命,还是想寻找一个真相,亦或是愧疚?

  从砂锅店出来,乜迟走到侧面,瞧着对面的楼梯口。楼梯口的感应灯熄灭,黑洞洞,仿似后头藏了万丈深渊。二楼亮着霓虹招牌,联盟网吧四个大字静静地矗立,在一片墨色的夜里洇染出一团囫囵的亮色。乜迟走过去,走到楼梯口,感应灯点亮,他瞧着淡黄的地板砖,一阶一阶,拾级而上,走到二楼,浓重的烟味扑鼻而入,呛得他咳起来。

  下楼梯后,乜迟朝体育馆的方向走。台球厅老板知道他回来,已经打过几通电话要找他打球。从拐角转过去,他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在风雪里,低着头,走进一旁的街心公园。

  走到二楼,推开台球厅的门,一股热气扑出来,老板哈哈笑着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说,“好久不见,今年没再蹿个儿了吧。”

  台球厅老板姓胡,熟人都叫他胡老板,真名叫什么不知道。乜迟从初三毕业开始在这里打杂,起初,三天两头有人来场子里借机找他麻烦,他憋不住动过几次手。下手又狠又准,跟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小子干仗,还能占上风。胡老板见过学生干仗,原因五花八门,但这阵仗却让他觉得这小子是个狠茬,准惹出事儿。胡老板想让他走,奈何几次麻烦惹下来,球打得好传了出去,很多人慕名而来,都想找他开两局。留下后,胡老板说让他收着点,他还真收了,找他自己茬的再没来过,遇上在台球厅找茬的,他站在一旁打扫卫生,收拾残局。

  高二离开西河后,乜迟没回过台球厅,倒是每年回来,都要去一次大众砂锅店。胡老板在砂锅店遇见他,比划着身高,说,你怎么这么能长,快赶上姚明了,来来,留个电话,有空来两杆。

  乜迟寡言少语,没聊几句,胡老板带他进到包间,摆好球,等他开杆。黑八,一杆到底。胡老板问,“这几年练来着?”

  胡老板摇头叹气,说,“听说你是研究生了。我那时就说你是个天才,应该去参加职业比赛,谁在台球厅干几个月,就能一杆到底的。”

  乜迟说,没什么兴趣。胡老板听完这句话,笑着说,“干警察有兴趣?听说你在帮破那个无头案?”

  包间里闷的厉害,乜迟走到窗前,推开一小缝,风灌进来,他吸一口冷气,没答胡老板的话,却问,“胡哥,你见过砂锅店老板的儿子吗?”

  胡老板从台球桌角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走到他旁边,沉默了半天,说,见过。

  “活久了,见过的东西就多。”胡老板没点烟,打趣,“你以前在我这儿偷赌球,赚外快,我以为你长大一准干不了好事儿,没想到……”

  “不知道,但我见过那孩子,白白净净,个头儿不高,看着斯文,背着大书包,走路老低着头,像是会上网的孩子,说抽烟喝酒,确实不像。”

  陈肖原抬抬酸麻的胳膊,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换个姿势,继续窝在椅子里。

  离下机还有一小时,他思考着吃点什么,再回家补一会儿觉。上午请过假,不想去上课,最近总走神。

  雪停了,天有些暗,寒气逼人。陈肖原买了几个水煎包,随手拿了杯豆浆,边走边吃。他走得很慢。果乐街走到头,手里包子剩最后一个,豆浆已经见底。他把透明的豆浆杯丢进前方的垃圾桶,从衣兜里摸出张纸擦干净嘴巴、手,继续朝果汁厂方向走。走到能瞅见家属楼大门的路口,他站定,看了会儿路口杂乱无章的脚印,深吸一口气,踏着脚印,朝大门走过去。走到一楼门口,楼上发出巨大的踢门声。哐哐哐。连续几声过后,骂声连篇响起。陈肖原好似突然掉进一口沸腾的锅里,身体却格外得冷,牙齿也冷地打颤。

  这时,一楼左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拽着陈肖原的手臂,说,进来。陈肖原木然地走进门,老太太使劲关上门,走到餐桌旁,说,“书包放下,过来吃点吧。”陈肖原摇头,安静地站在门口。老太太吧唧吧唧地嚼着嘴里的咸菜,说,“去坐着吧,等楼上王八羔子走了,再回去。”

  “你那不成器的爹也是个王八羔子,年轻时赌,媳妇儿赌没了,老了还赌,早知道就该去吃公家饭,害人害己……”

  陈肖原坐在老式沙发上,感受着微弱的暖气带来的温度。他脑袋里并不清醒,隐隐地听到有人提老陈。老陈已经消失三四个月了。老陈走的那天,天阴得厉害,犹如头顶罩了一个大锅盖。老陈一早出门,买了包子,胡辣汤,回来装进碗里,坐在他面前问,你在学校还好吗?老陈很少买早饭,从果汁厂下岗后,他夜里赌,白天睡。陈肖原心里预感不好,没抬头,呼噜了一口醋加多了的胡辣汤,说,还行。老陈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口,回头说,那你好好的,我出去转转。陈肖原站在二楼窗口,看着老陈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再也没回来。

  老陈走后没几天,要债的敲门,说老陈欠了他们老板钱,给他一星期,还不上就不客气。一周后,那帮人再次上门,逼问他老陈在哪里。他说不知道,领头的嘴里叼着烟,把他逼到墙角,其他人翻遍家里的角落,砸坏了老陈不久前扛回家的平板电视机。电视机是老陈的战利品,抗进门后,他粗着嗓子说,不讲理的家伙,破电视值几个钱。再往后,门上出现了红色的油漆字——还钱。陈肖原知道,再拖下去,会有更严重的事。他不想挨打,也没钱,只能躲。

  睁开眼,大雪遮挡了窗外的一切。陈肖原环视过周围的环境,再看身上盖的毛毯,才想起他在一楼许奶奶家里。他起身,想离开。许奶奶恰好开门进来,说,“吃了中午饭回去吧,冰锅冷灶的,回去吃啥。”

  走过楼梯转角,血红的油漆如一条被冻住的河,从家门口淌到转角处,盖过那滩和尸体一起消失的血。绿色铁皮门上写满血红的大字,上次陈肖原用水擦了几个小时,今天,他不想管。他伸手从挎在一旁的书包里摸出钥匙,打开门,走进房间,仰面躺在床上。

  刘波从楼梯滚下去的那天,三楼的男人看见了,他靠在墙角思考要不要报警,起来时,腿很麻。他按着门回去取手机,再出来,人已经不见了。之后,他打消报警的念头,用旧衣服擦干净楼梯上的血迹,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扪心自问,刘波会自己走掉么?如果他醒来,应该会想要杀掉自己,而不是默默离开。

  好几天了,这个结论陈肖原得到过无数次,又立刻推翻。此时,悔意总会一丝丝蔓延,笼罩小小的房间,挤得他无法呼吸,犹如溺水时,胸腔被无限压迫,水冲进肺叶,使他五脏六腑失调。

  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站了半小时以上。四周白雪覆地,一切都被大雪掩埋,不留痕迹。搜索、走访毫无进展。

  那人急躁、凶残,又有些缜密。体力很好。从抛尸现场来看,他不希望死者被很快发现,但又希望死者能被发现。抛尸后,他一定回头注视过卡在冰面上的尸体。他甚至暗自庆幸尸体被卡在冰面上,如此,只要有人经过果园,就会发现他的杰作。

  那个人熟悉果园一带的地形,他知道这里入冬后罕无人迹,他可以安心地在某处完成行凶;死者没有与他发生过搏斗,他们认识,或是他突然袭击,导致死者倒地,产生撞击,晕死……头颅。头颅应该被带走了,远离尸体……

  无头尸后颈的伤痕可能是仰面、多次撞击楼梯所致,从穿着判断,年纪不大,可能经常出没于网吧、台球厅等娱乐场所。

  一点微末的信息,让路队兴奋。他早前已派人排查网吧,娱乐场所,工作量巨大,远没有楼梯这条推测来的有价值。果园周边人烟稀少,稀稀拉拉几十户人家,都自建一到两层平房居住,逐户排查,轻松得多。

  上次路队带人来查过,没有痕迹。邻居说,以前的户主姓刘,住一家三口,夫妻俩和一个儿子,好几年前把果园承包出去,搬走了。上次路队没查血液反应,这次扫掉了通往楼顶楼梯上的雪,没有血液反应,却在一楼楼梯口外靠墙处发现了少量血迹,通往地下。

  院子里的雪扫干净,露出角落里的水泥板。水泥板四周有缝,把手断掉了,路队判断是新痕,弄断的时间不久。撬开水泥板,一道铁制楼梯通往幽暗的地窖底部,尘土在手电的光里肆意横行。

  地窖呈圆形,很大,四壁凹凸不平,泥土地面,保持着原始风貌;左前方放着农具,农具旁扔着一堆白色的塑料袋;铁制楼梯脚一道一人多宽的拖拽痕迹,通往正中间架好的铁架,铁架下留着燃烧过的灰烬;铁架旁立着一个巨大的铁皮桶,铁皮桶旁有一张约两米长宽的红蓝条纹防雨布,上头布满干涸的喷溅血迹;不远处摆了一张木制小凳、生锈的铁皮小水桶。

  乜迟从楼梯上走下来,脚下发出哐哐声。铁制楼梯从下往上第三四级处有干涸的血迹。下到地窖,从左至右走了一圈后,他停在小凳子旁,弯腰摸了一把凳面,很干净。

  那人趁死者不备,从正面猛然袭击死者,死者后脑撞在楼梯上,晕过去。之后,他把在铁制楼梯上撞晕的死者拖到铁桶旁,装进桶里,架到十几厘米高的铁架上,装水,点火。

  “在沐浴过程中,死者曾经醒过……醒后,想要出桶,挣扎间指甲抓到桶里的污迹,嫌疑人随手拿起装苹果的塑料袋套在他头上……

  “死者头上套着塑料袋窒息后,他需要把死者从桶里弄出来,死者双肩下的贯穿细痕可能也是这个时候形成的……为了不让太多水流出来弄湿没有水泥的地面,他站在凳子上把死者拖出来,放到防雨布上……死者的指甲又长又脏,他为死者修剪指甲,换上了新衣服……然后,烧了死者的衣服。”

  这也是当初,乜迟觉得死者全身衣着别扭的原因所在。他蹲在小凳子旁,盯着眼前铁皮桶下的灰烬,片刻后,伸手摸索灰烬的边缘,从下面捡出一小块未烧完的布片。

  “烧完衣服,他没有取掉死者头上的塑料袋,而是坐在凳子上,直接用凶器砸断了死者的头……直接收紧塑料袋里带走了。”乜迟站起来,继续说,“因此地面上很难发现水迹,烧过的灰里也只溅了少量水迹……”

  他曾经杀过人,或目睹过凶杀现场,觉得杀人没什么大不了,做得好还能不被警察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