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八佰》和《金刚川》两部商业大制作后,时隔四年,管虎执导的新片《狗阵》于6月15日迎来公映。此前,《狗阵》荣获2024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最佳影片奖,成为管虎从业至今在戛纳的首次正式亮相。这是一部安静的影片,彭于晏饰演的主角二郎在全片只有寥寥几句台词,而他的主要对手“演员”小辛则是一条狗。“生活会有困境,精神也有困境,这时候人都希望能有变化的勇气。二郎体内的这种渴望被一只狗激活了,重新找到了欲望和梦想

  片中的二郎曾因过失杀人入狱,服刑多年后获得假释,等他回到老家赤峡镇,发现家乡也随着时代发展变得物是人非。曾经繁华一时的石油小镇,因为产业变迁、人口外流,只剩下荒废破败的居民楼、无人光顾的动物园,以及满地乱窜的流浪狗。故事背景定格在2008年,在举国欢庆的社会氛围下,赤峡镇也在寻找新的出路。二郎为了生计加入打狗队,他与一条凶猛黑狗的缠斗就此展开。

  赤峡镇有它的现实原型。影片的拍摄地位于甘肃瓜州的下属小镇,多年前管虎在为其他影片选景时路过此地,一直念念不忘,觉得有一种“既真实又魔幻”的感觉。“这地方产油,五六十年前是交通枢纽,配套设施很齐全,医院、市场、游乐场,什么都有,汇聚了全国四面八方来的人,号称‘西北小香港’,后来高铁通了,大家都集体转移了,这地方就逐渐废弃,只有少数人留下。我当时就觉得,一定把摄影机摆到这里,要拍什么还不知道。其实这样的地方很多,只是大家没有去过,可能不知道。”管虎想将视野放在剧烈时代发展中那些角落里不常被关注到的人身上。“中国这三四十年发展这么快,肯定会有人赶不上车,或者还想拼命追赶,他们也是我们族群中的一部分,我觉得电影有一部分功能就是关注这样的人。”

  出狱后的二郎沉默寡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主动跟人群保持着距离。他的家庭关系也支离破碎,母亲离世,父亲住进了动物园,父子二人疏于来往。按照管虎的说法,“这是一个失语的人”,失语的背后则是丧失尊严、欲望和生命力。与此同时,二郎身上的野性还隐约残存,他曾经喜欢玩乐队、骑摩托车,体内被尘封的动物性按捺不住。在管虎看来,彭于晏也有这样野性和孤冷的一面,例证则是他曾为出演电影《翻滚吧!阿信》极限减重,“是个狠人”。

  在电影《狗阵》中,二郎身上的动物性逐渐被黑狗唤醒。随着他与黑狗的关系从对峙转为陪伴,人与狗的互相救赎便开始了。黑狗感念二郎对它的保护,一直紧绷的警惕心得以松懈,逐渐展露出温柔的一面,成为二郎并肩作战的伙伴。管虎喜欢动物,家里养了5条狗,在他看来,人和动物之间的感情是跨越物种的,“在我最痛苦、烦躁的时候,就想自己待着,它们静静地卧在旁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你,不需要语言交流,那种陪伴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我觉得这是可以写的”。尽管如此,管虎却并不想将黑狗塑造成一条宠物狗,他刻意挑选了一只与萌宠不沾边的细狗,外形粗犷,性格冷峻,眼神凌厉。“它是独立的生命体,有它自己的生命体验,不太容易驯服,不是人的附属。”管虎说。

  动物曾多次在管虎的作品中出现。早在2009年的电影《斗牛》中,一头荷兰奶牛便成为他影片中的主角,这头牛与牛二(黄渤饰)在抗日战争时期上演了一出相依为命的乱世故事。而在2015年的电影《老炮儿》中,一只被有钱人圈养的鸵鸟与六哥(冯小刚饰)构成对照关系,最终它得以自由地奔走在大街上。到了2020年的电影《八佰》,一匹突然出现在战争废墟中的白马,始终与周边环境形成鲜明对比,是如同精神图腾一般的存在。《狗阵》中出现的动物种类则达到了历史之最,包括狗、狼、老虎和蛇等。管虎不仅拍动物,有时还要求演员演绎出动物性的一面。拍《八佰》时,他要求张译按猫来演老算盘,“谁对它好就往哪儿钻”;而姜武诠释的老铁更像狗,“看家的,玩命叫,真要把它解开又不敢了”;王千源饰演的羊拐则要学狼,总是独来独往。《狗阵》中的二郎则同时存在“狗性”和“狼性”。

  谈及自己作品中出现的这种共性,管虎说,这更多是一种“无意识的巧合”,然而这种巧合背后隐藏着他一贯的认知:“咱们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动物性,但随着一路走来社会角色的扮演和规范,人的动物性都在下降,甚至遗失了。二郎就是这样,他需要重新获得动物性,有一种重新出发的勇敢精神。”

  《狗阵》中,管虎通过多种隐喻勾勒出二郎逐渐恢复的动物性。一只灰狼最先从动物园里跑出来,有时它会站在高处远远地眺望二郎。一处蹦极景点奇异地出现在小镇上,这是原型小镇中唯一本不存在的事物,管虎把它安排在这里,是为了凸显二郎蹦极时的冒险和勇气。最后动物园悄然被人打开,所有动物都跑了出来,二郎则带着小狗走出镇子,最终“破阵而出”。“你身边熟悉和围绕的一切,是生活常态,也是一个阵列,能不能破阵就是对自己的考验。”管虎认为,这就如同作家王小波笔下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从圈里蹦出来以后跟其他猪就不一样了,看到了新的世界。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当天,管虎正和朋友兴高采烈地观看节目,突然接到山东老家打来的电话,一位亲人去世了,电话那头一片哭声。管虎一直忘不了当天的情形,那种普天同庆的氛围下有人正在经历悲伤,让他想到了许多类似的被遗忘和遮蔽的个体生命。

  一直以来,滚滚时代进程下普通人的命运走向一直是管虎创作表达的重心。《八佰》的宏大战争叙事通过几位小兵和老兵的视角展开;《老炮儿》中的主角是一位跟不上时代发展的北京大爷;《斗牛》则将一段民族记忆放在了一位守护奶牛的村民身上;《狗阵》中的二郎则在经历彻底的孤独,与他相伴的是一条狗。管虎告诉本刊,对大时代下普通个体生命的关注,跟其从小所受的教育和生长经历有关。“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被下放到外地,我是被邻居养大的,天天自己在胡同里跑,也没人管,就是个小人物。我们这代人经历了时代一步步的变迁,后来又经历了中国高速发展的阶段,对普通人的关注也就自然而然了。”

  相比那些在时代洪流中没有赶上车的人,管虎认为自己是个“特别幸运的人”。2000年前后,国内电影市场正值低迷,没有电影可拍,管虎便去拍电视剧,一部《黑洞》将他推向了大众视野。后来电影市场开始回暖,他因为一部《斗牛》在业内收获了一定认可。几年后,主旋律商业大片的主流化为他带来了更多的机会,作品累计票房迄今超过80亿元。“我基本都赶上了。”管虎说。然而,一种挥之不去的“宿命感”始终在他心底徘徊,“成长过程中,觉得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无法解释”。《狗阵》中,二郎两次骑车冲出镇外时都翻下桥底,拍拍一身的泥土后又再度出发,这也流露出管虎到了一定年纪后面对人生的态度:“不用拧着,别那么多牢骚和抱怨。”

  人在环境中的微不足道,在《狗阵》中以一种视听语言的方式得以表达。《狗阵》的画面呈现出一种颗粒分明的层次感,管虎告诉我,这是因为电影运用了一种数字转胶片的新技术,这种粗犷的画质更能呈现出“世界对人的摩擦”。而影片的摄影手法更多采用了远景和全景,力图保持一种客观的观察而非主观的审视,“要尊重真实生活,在广袤的大自然面前,人是渺小的”。直到剧情进行到最后,摄影机才将特写镜头对准走出镇外的二郎,放大他的面部,“人就算再微不足道,依然能表现出个体生命的强大”。管虎将自己的个人喜好也融入其中,配乐使用了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的专辑《迷墙》中的歌曲,与片中人物的困境和生命力形成呼应。

  作为被归入第六代导演行列的导演,管虎始终保持着对当下现实的密切关注。“我遵循的一个原则是百变不能打破的,尽量保持真实地记录一段人生,不能营造它的戏剧性。”《狗阵》中的许多场景都来自管虎对现实的直接挪用,赤峡镇里荒凉的戈壁滩、废弃的居民楼、破败的动物园等,都遵循取景地的本来风貌,就连成群出现的流浪狗也有一部分来自当地小镇。二郎与歌舞团女孩葡萄(佟丽娅饰)展开了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管虎的本意不是想讲爱情,而是表现生活中常有的一种遗憾,“人生很多缘分都是一瞬即逝、擦肩而过,两人要是真谈上恋爱了,就成了一种戏剧性的设置了”。

  《狗阵》片尾出现了一行字幕:“谨以此片纪念我的父亲”。管虎的父亲于去年离世,当时正值影片的后期制作阶段,他将自己在父子感情中的遗憾投入了电影中。片中二郎与父亲感情疏离,虽然行动上都很关心对方,却从不宣之于口。“中国式父子关系大多如此,沉默,不交流,最后想疏解都来不及了。”管虎的父亲管宗祥是一名演员,曾参演过《老炮儿》,出演一位总是逗留在胡同口的白发老人。拍摄过程中,管虎有次背起父亲转场,父子俩亲密的肢体接触让他内心一颤,“感觉他特别轻,我一下心都软了”。直到父亲离世,管虎始终没有在口头上表达过自己的感情,“这是一辈子的遗憾”。《狗阵》中出现过一段念白:“挺起了胸膛向前走,天空树木和沙洲,崎岖的道路,让我们紧紧地拉着手。”小时候管虎经常听父亲提起这段话,后来他才知道这来自一部苏联老电影《乡村女教师》,他将其化用进了自己的电影,以此寄托“向前走、别回头,永远在路上”的希望。

  初涉电影行业时,管虎拍的都是小成本电影,可以充分施展作者思维,足够独立和自由。后来电影市场发展起来,他开始拥抱工业电影,但时间一久,老觉得哪儿不对劲,感到“表达的纯粹性一路走一路丢失”。他想往回捡一捡,“其实我的心一直没有离开过,一旦有机会还是想把心里的东西拿出来”。

  作为一部低成本艺术电影,《狗阵》无需背负太大的商业压力,能容许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想法,也能从诸多限制和复杂的系统中抽身而出,“就像影视演员回到舞台上充电一样”。为了帮助管虎完成这部“回归初心”之作,导演贾樟柯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约,出演了片中打狗巡防队的队长这一角色,“他什么都没问,知道我想要什么”。拍摄的60天里,每天跟动物打交道,也不用焦虑拍摄进度,令他感到无比轻松和舒服,“是一次酣畅淋漓的拍摄”。

  不过,拍摄《狗阵》,管虎更希望的是能在类型电影和艺术电影之间实现自如切换,维持两种创作状态的平衡。就在《狗阵》公映期间,他的另一部类型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入围了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将在上海电影节展映,影片由黄渤和倪妮主演,讲述疫情期间两个被滞留在香港的陌生人互相依偎的经历,取材自他听到的真实故事。虽然影片被归入都市爱情题材,但管虎并不满足于此。“它并不是爱情,并且远远超越了爱情,讲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生活,紧紧扣住时代。”他希望自己在商业片里也能融入作者表达,“我觉得面对现实是导演必须要做的功课,在这个行业得有责任感。”

  一直以来,管虎的作品横跨多种不同的类型和题材,他不希望自己被定型在某种明确的领域,但始终不变的是对人的关注。在他的待映片单里,还有一部海难题材的商业大片《东极岛》,这对他来说又是一场全新的考验。这部电影吸引他的是海底拍摄的技术难度。“中国的海难题材电影,这是第一部,是一场大型工业实验。”他说,“我对自己的认知,是没办法做特别纯粹的类型片,或者是特别纯粹的作者电影,对我来说都挺难的、内心都会有点拧巴,我还是想做点随心流出来的东西,比较舒服。”